《校友通讯》

我们永远怀念您——爸爸

发布时间:2007年12月26日来源:浏览次数:8846

 

管于宁

 

        爸爸走了,匆匆地走了,永远离开了我们。到现在我还对此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总觉得拨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电话号码,几声铃声之后,那头就会响起愉快的回答声:“于宁,是你,你好,你好…”,也觉得当我又拖着行李兴冲冲地回家,揿响门铃,门开之际,爸爸还是会高兴地站在面前,迎我远道归来。  虽然我每一次回家,第一眼见到爸爸都觉得他比我上一次回来又苍老了些,但他头脑依然清晰,行动依然敏捷,身体挺好。爸爸不会有事的,我总是这样对自己说。怎么可能那电话再也不会传来回音,而家里也只有日出日落的光影移动,物是人非,人去楼空?
 

       像传统的中国父亲一样,在我们的童年、少年记忆中,爸爸是严厉的。学习当然是不可以含糊的,但也别以为学习好,在品德方面的瑕疵就可以混过去,一经发现不诚实就会带来严重后果。小时候,我有一次从让我交给阿姨的买菜钱中,私自挪用了两分钱去买了小画片,经严厉追查罪证落实后,我被爸爸勒令在家不得外出,还取消了给我一本雪白的本子的原计划。  当时是困难时期,雪白的本子是非常稀罕的。  这件事对我影响极深,从此不敢再有“不老实”之举。
 

       我们一直和奶奶住在一起,爷爷奶奶曾有过三个女儿,却都不幸夭折,故对我和妹妹爱如掌上明珠。当时家景甚好,所有家务都有奶奶指挥,阿姨打点。我和妹妹基本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于是爸爸对我们的“小姐脾气”十分不满,想方设法要给我们的安逸添些“麻烦”。我们家有许多规矩,规矩之一:决不许挑食。吃饭时,我和妹妹都有各自的菜碗,菜不可以自己挑是分配的,这必须都吃掉。规矩还有尊重所有的长辈,包括阿姨。若对之发脾气,必遭严重“修理”。另外我和妹妹都各有自己的家务劳动。自己的床铺书桌收拾干净自不必说,家里的洗碗和一些打扫也在我们的任务中。我小时候比较“大小姐”,从不会自己发现有家事需我去做,对分配我的事也从无心做得十分之好。但我在学校里对各项活动却都积极投入,故得到学校的各种奖励和很好的评语。每次得到这些,爸爸都不大以为然,谆谆教诲:不要虚荣,要家里学校一个样,否则这些都不是真的,而是做给人看的。甚至在老师家访和在学校开家长会时,爸爸都会告诉老师我在家的“小姐派头”,希望老师调整对我的评语,不要将我捧得太高。最后待我们稍大之后,便使我们离开这舒服的家,到外面去“吃点苦头”。  我上初中后便被鼓励去住校,这的确大大挫折了我的小姐脾气。妹妹从小学四年级以后便被送去与忙碌的妈妈同住她当时在医院的宿舍,让她和她的小学同学学习做家务活,从给煤炉加煤开始,直到自己做饭做菜买米买油买煤搬煤。

        爸爸对女儿学业的抓紧是不必说的。与许多相同家庭的孩子一样,我们都有过额外布置的课外作业。我从没大自信,考初中时不敢填报最好的学校,被爸爸一句“难道你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吗?”逼上梁山,这才有了后来对我成长起了重要影响的特殊环境。  我十六岁下乡,成了只念到初二的“知识青年”,在农村广阔的天地里务农,突然有一天想拾起过去的课本,复习再自学中学的数理化。但过去的课本早已不知去向,故写信回家问爸爸知道否。爸爸收信后,有如见浪子回头,感慨万分,与妈妈唏嘘至半夜。我很快就收到了他寄来的我的初一二的数理课本,都被保存得完好如新,难以想象经过了数次搬家。附信鼓励有加,热情洋溢,并要我如遇问题无处求教,定写信回家,他会尽快为我提供辅导。于是我们开始了不规则的函授,虽然不知希望在何处。爸爸的数理极好,所有我的问题于他都能得到详尽的解释与聪明的解答。回城探亲,更与他有许多讨论。这样一直到高考。至今当时讨论情景仍历历在目。我能得到后来的教育,直接来自爸爸从小的耳提面令及自学路上的殷殷鼓励。妹妹小时所受教育比我更少,文革时只有小学五年级程度。她稍后也开始了自学。当时妈妈和我都在乡下,她与爸爸为伴。每晚在我们家那大书桌的两侧,她与爸爸相对而坐,各自安静攻读,一年又一年。近水楼台,她得到了爸爸许多及时的指教,很快在当时的厂里脱颖而出,开始担任技术工作,1978年考上南京工学院。
 

       我们上了大学,这时爸爸对我们的死用功和每当考试临头的紧张大感可笑。他认为大学时代应该是最多姿多彩的。除了课程外,应该尽量去增长各种感兴趣的知识。  的确他自己那极好的文学艺术造诣均来自于他高中和大学时代的兴趣。  爸爸临终交待他书橱中书均可处理,唯有所有的文学作品都要保留。而从童年起,我们就和他一起听他的古典唱片,听他津津乐道介绍名曲。我们都自认没他那极高的天分,也从没得到他那份潇洒。

        爸爸是那种以国家兴亡为己任的理想主义者,这注定了他一生的大起大落。种种所谓的政治问题而带来的难堪和窘迫没能打倒他,令人窒息的冤屈也没能将他逼疯。仕途断了使他立刻开始了他的无线电教学事业。他孜孜以求,就是在文革中,一旦可能,便也立刻披挂上阵,全力以赴。人们也许后来看到了他和同事们写的书及得到的各种荣誉,在我和妹妹的记忆中,却是那些年中爸爸在灯下默默工作的身影。暑假闷热的夜晚,拉开了阳台上的灯,灯下小桌上的书和讲义。爸爸一手用大芭蕉扇拍打着,一手拿笔,坐在灯下凝神静读。更有那爸爸书桌上玫瑰红灯罩台灯的灯光,它伴随了我们童年和少年的夜晚。我们不知它每晚何时熄灭,只知它到时必会亮着,灯下坐着勤奋用功的爸爸。

        文革期间爸爸被隔离审查了,我们的斗室之家被仔仔细细地翻抄了个底朝上。在这是非颠倒的日子中,不时传来学校受审者自杀的消息,妈妈和我们生活在心惊胆颤中。一日,没想到爸爸回来了,说被允许回来拿衣物,立刻就要回去的。不见陷入厄运的恐慌与绝望,爸爸反而是一脸的开朗,神定自若。他让我们都坐下,说没时间,只能讲两句话就走:第一他没任何问题,经得起任何审查。第二不论发生什么,他绝不会自杀。他说因为他要对我们——他的妻女,及爷爷奶奶负责,他一定会负责到底。谢谢爸爸在苦难中对家庭的责任感,这使我们在风雨飘摇中有了定力。他一直持守着这责任感到他临终,他最后念念的仍是对妈妈的照顾和家人的安好。
 

       爸爸走了,走得多么快啊,我们都来不及反应!我们觉得还有许多要为他做的事还没有做完,我们的孝心还没有完全尽到。事实正如他的愿望:“不要拖累大家”,爸爸永远都是这样处处为别人着想,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安息吧,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