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庵文苑

茅以升和他的母亲

发布时间:2008年03月05日来源:浏览次数:25968

黄一鸾

 
     
       

   

        我的大姨韩石渠是中外著名的科学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茅以升的母亲。

        石渠大姨于1946年1月病逝,终年76岁。我在童年时见过她,印象不深,但从我母亲韩时鸿保存的全家福照片中,大姨那雍容华贵、聪明睿智的形象,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小时候,常听母亲及姨母、舅父等长辈讲许多关于大姨的故事。1988年起,我从事编写《东南大学史》的工作共十年,翻阅了上千卷档案及有关史料,了解到姨表兄茅以升创建20年代东大首届工科的史实,同时,又采访了以升表兄的老秘书许宏儒先生,知道了不少大姨家的家事。

        我的外祖父韩福坤是清朝光绪年间镇江一位穷秀才,擅长古画及诗词,画的梅花在当地很有名气。他有九个子女(4男5女),大姨韩石渠是长女。当年我外祖父把长女许给茅家长子茅乃登(字春台)时,茅家一穷二白,应考时需乘船,无钱买船票,父子二人只有坐在船尾(可不买船票),以致常受船家奚辱。我外祖父认为茅家父子如此刻苦、勤奋,以后必有成就,于是,在家中力排众议,做主把大姨嫁到茅家。

        在那重男轻女的封建时代,大姨和妹妹们连私塾也未上过,她们随父兄识字、学做诗,随母亲学女红(做针线)。聪颖过人的大姨,从小就学会了吟诗作赋,作对联,而且具备了男孩的胆识和气魄。在她14岁时,我外祖父因一件冤案被诬入狱,大姨了解真相后,为父亲写状力辩,状子写的有理有节情辞动人,终使冤案得以冰释,并判无罪释放回家。

        大姨嫁到茅家后,她的才智得到进一步发挥,不仅是持家有方的贤内助,还能为丈夫阅评文稿,乃登姨父在外的公务常回家与妻商量,大姨总能为他运筹规划,出谋划策。她特别爱读书,有一天晚上,在蚊帐内点着蜡烛看书,由于白天太辛劳,拿着书竟睡着了,蜡烛的火苗靠近了蚊帐,引起了火灾,她竟仍昏睡不醒,幸亏家人发现,把她和同睡一床的以升兄弟抢救出来,孩子们仅受小伤,而大姨遭受了较重的火伤,很久才治愈。她持家之辛劳、功劳赢得茅家上下人士的尊崇和赏识。

        大姨特别重视对子女的教育,而且志向、目光远大,力主培养子女上洋学堂及出国留学,为了筹措家用及子女的教育费,她在南京开了旅馆,并日益发迹,家运兴隆。她陆续把儿子们送出国,女儿茅以纯不仅读到大学毕业(当时女子上大学实属凤毛麟角),还弹得一手好钢琴,是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子。

        以升表兄3岁随母亲识字,5岁时,和哥哥以南入私塾读《论语》,8岁时,他祖父创办了一所新型小学——思益学堂,他父母将他们兄弟送入思益学堂读书。自此,他像海绵吸水似地努力学习新知识。

        表兄10岁那年的端午节,南京秦淮河举办赛龙舟集会,小朋友约他去看比赛,正好那天他肚子痛得厉害,大姨阻止他外出。几位小伙伴看完比赛,跑来对他说:“不好了!出事了!看龙船的人太多,把文德桥挤塌了,幸亏你没去,去了也可能会掉进河里呢!”表哥听了大吃一惊,忙问:“桥怎么会塌了呢?”小伙伴告诉他说:“桥不结实!我们思益也有同学淹死了!”他的眼前出现了人们哭着、喊着和呼救的惨景。一个念头闪现在他的脑中,我长大了一定要造座结实的大桥。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父母,母亲还鼓励他不仅要造一座桥,中国有很多江河湖泊,要造许多许多桥,为百姓造福。父母的激励使他立下了最初的造桥志愿,也奠定了他终生从事造桥科教事业的基础。

        又一日,他二叔的朋友来家做客,见以升表兄勤奋好学就夸奖了他几句,二叔随口说:“他还是个孩子,不懂什么!”谁知他人小志气大,认为二叔太看不起自己了,一气之下躲进自己的房间里,除上学及吃饭外整天不出房门,出来也不和别人说话,母亲大为奇怪,问清楚原因后,对他说:“我儿应该发奋读书,争口气,不应该生气!”他也从此勤奋读书,决心干出个样子来让二叔瞧。十余年后,他从美国学成归国,担任了唐山交大的副主任兼教授。二叔恰巧在这所学校担任国文教员。历史安排了这样的喜剧!当年“不懂事”的小侄子,竟然是叔叔的顶头上司。以后和别人谈起这段往事时,他感慨地说:“我今天能做出点成绩来,还得感谢二叔的‘激将法’和母亲的教导、鼓励。”

        1911年,以升表兄15岁时,挥笔写下了“少年立志,青年成才”八个大字以自勉。他和好友裴荣商定,离开家乡北上投考唐山路矿学堂(后改名为交通部唐山工业专门学校,以后又改称唐山交通大学),家人认为孩子年龄太小,到千里之外求学,不放心。而母亲大力支持说:“读书是大事,孩子的前程要紧,让他到外面闯闯,可以多学本领。”他再次在母亲的鼓励下,远赴北方求学。

        开学三个月,武昌起义爆发,革命风暴席卷全国,学校宣布停课,次年学校复课。辛亥革命前夜,茅乃登姨父参加了由革命党人控制的新军,并担任了革命军江浙联军秘书部副部长,大表哥茅以南(以升之兄)在日本留学时听了孙中山先生的演说后加入了同盟会,他的好友裴荣、杨杏佛也参加了革命军,社会和家庭的革命思潮不断熏陶着热血沸腾的以升表兄,他也想投笔从戎,写信征求母亲意见,母亲复信说:“革命是对的,但来日方长,你先要学好本领,才有为百姓服务的本钱。”他听了母亲的话未去参军,可思想上仍有些疙瘩未解开。1912年秋,孙中山先生到唐山路矿学堂视察,并向师生作了演讲。中山先生说:“国民革命需要两路大军,一路大军举行起义,建立民主政权,另一路大军则学习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改变我国贫穷落后的面貌。”中山先生一席话,使表兄的思想豁然开朗,感到母亲的教导有理。他又想:在修筑铁路公路的过程中,造桥需要数学和物理的知识最多,施工最为艰难,技术最为复杂,自己的数理基础好,童年时就有立志造桥的愿望,于是,毅然选学桥梁专业课,并更加坚定了为祖国造桥的决心,为桥梁事业建功立业。

        以后每逢重要工作的关键时刻,以升表兄总能得到母亲独到见解的启发、教导和鼓励。1935年,以升表兄在造钱塘江大桥时,困难重重,甚至还遭到上下左右的误解和责难,他后来在一篇回忆造桥的文章中,专门写了一节,题为:《八十一难》。当时大姨也在杭州,对儿子说:“唐僧取经,八十一难,唐臣(以升的号)造桥,也要遇到八十一难,只要有孙悟空,有他那如意金箍棒,还不是一样能渡过难关吗?!”以升表兄领悟到:孙悟空就是造桥的全体队伍,如意金箍棒就是科学里的一条法则:利用钱塘江的水来克服钱塘江的流沙。他在母亲的鼓励和指引下,克服了各种困难,造好了钱塘江桥。著名的科学家钱学森为纪念茅以升逝世,撰文称颂道:“钱塘江大桥的建成通车证明:在工程技术领域,外国人不能独霸天下了,他们能干的,中国人也能干,茅以升先生是我的好老师,他为中国人争了气……我感谢茅以升先生给我的爱国主义教育。”

        抗日战争爆发,大姨随儿子迁往内地(湖南、贵州、四川等地)。学校迁往贵州一个荒僻的小镇——平越,生活很枯燥,大姨为支持儿子的事业,协助他联络师生感情,常请学校师生在课余时间到家里来唱戏,这样既活跃了大家的文娱生活,又可使彼此间感情更加融洽,师生们都很尊重茅老夫人。

        石渠大姨古稀之年时,还显示了她才思敏捷的一面。重庆报纸刊载一则上联,征求下联,联中的地名、人称和语言都有浓郁的地方色彩,上联为:

        小大子 上下街 由南到北买东西

        大姨阅后很感兴趣,正酝酿对下联时,恰巧以升表兄的二叔茅乃封来访。茅乃封在辛亥革命中有功,原系少将军衔,晚年潦倒,且对国民党当局抗战不力颇有怨言和不满。大姨听他发了一通牢骚话以后,顿生灵感,当即对出下联:

        老少将 左右派 愁冬虑夏度春秋

        这虽是游戏笔墨,但亦可见大姨宝刀不老,文字功夫很深,七旬老太太对出佳联,当时在重庆传为佳话。升表兄常把自己一生的成就归于母亲自幼的教养之恩,对母亲极为孝敬,在贵州平越时,生活极规律,每晨必先去母亲房内问安,然后才去上班。为母亲庆祝七十大寿时,与其兄及弟共捐出二千元,请中国工程师学会设立以母亲名字命名的“石渠奖金”,专奖研究土木学有成就的会员。

         茅家在石渠大姨倡导的优良家风培育下,人才辈出,子女均学有专长,对国家贡献很大,在海内外均有影响;第三代、第四代也有不少专家、学者。以升表兄更是杰出代表,为祖国和人民留下了不朽的业绩及宝贵的精神财富。他在担任几所大学的校长、教授时,每次给学生作报告,都提到:“母亲是我第一位良师。”

        1946年1月,石渠大姨病逝于四川,终年76岁。那时人们流传“人生七十古来稀”的话,大姨年逾七旬,子孙满堂,个个出息,因而被人们称颂为福寿双全的老夫人,二叔茅乃封老先生对其嫂做了盖棺评价:“奇才,奇福,奇女子。是茅家发迹的功臣。”美国纽约、华盛顿的报纸为此事发表了新闻稿,美国报纸为一位外国科学家的母亲逝世发表新闻专稿,这在历史上也是少见的。

        1948年,表兄将母亲灵柩运至镇江故里,和1934年逝世的父亲合葬于镇江西郊蒋桥樟山,他在墓前礼拜之后,依依不舍,挥泪而别。

        1988年春,我从事编写《东南大学史》(1902-1992)的工作,时学校委派赴北京访问学校重要人物——茅以升,并请他为我校(时名南京工学院)更名东南大学题词。我在他小女儿茅玉麟的陪同下,来到了北京医院,他已病卧在床近1年,且耳聋,语言有障碍,很难交谈。我在他耳边提起石渠大姨时,他微微点头并眼含热泪,我们怕他激动,不敢深谈。后在他老秘书许岩儒先生协同下,为我校更名题了词:

        “东南校友,同心同德,为把东南大学建成国内第一流,国际有影响的工、理、文、管相结合的综合大学而奋斗。”

        我依依不舍向他告别,谁知竟成永诀,他于次年11月逝世。

        我怀念杰出的科学家,我校工科奠基人以升表兄,更加怀念我的大姨妈韩石渠,一位伟大而平凡的东方女性,一位杰出的母亲!

(注:作者是我校建筑系原党总支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