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友通讯》

父亲的手

发布时间:2009年12月02日来源:校友总会浏览次数:952

    2000年,我的父亲李剑晨百年华诞会,热闹非凡,盛况空前。宾客散去之后,父亲静静地靠在躺椅上,忽然伸出那双细长瘦削青筋突暴的手来,双手相互摩娑一番后,无限感慨地说:“我真爱我这双手啊,它跟着我一百年,作出了多少好画,教出了多少学生,养活了李家几代人……要是能把它保存下来就好了。”为了满足老父的心愿,我请雕塑家用高分子聚合材料拓下了父亲双手的模型,制成雕塑,涂成金色,嵌在镜框里悬挂在家中。

    父亲寿登期颐,享年一百零三岁。尽管他新冢已隆,坟头青草凄凄,然音容宛在。尤其是每见他那双手模,油然忆起父亲多彩的一生和手的故事来。童稚时代,父亲对画有种天赋,读小学时全班“国画第一,算术倒数第一”,校长批评他:“学习逊人,浮躁过人。”父亲记在心上,为记师训他更名言志,并作画《五更犹嫌起舞迟》励志。意为闻鸡起舞,晓晨习剑,将李汝骅改为李剑晨。开封师范毕业后,考入北平国立艺专,与李苦禅、刘开渠等国画大师同学,师从捷克水彩画家齐提尔教授研习画艺。1937年抗战前赶上公派留学末班车赴英、法留学。结识滑田友、萧淑芳和潘玉良。这双手,曾指点过潘玉良习京剧。1938年秋天父亲在巴黎参观毕加索画展,这双手,曾与毕加索的手相握,并探讨中西画艺。回国后他一边执教,一边作画,几乎是手不离笔。这双手,还是一双快手,每年创作画的数量惊人,年轻时画水彩画半个小时一幅,潇洒成篇。80岁后每日作画两幅,一年达四五百幅之多。90岁后作画也不过两小时一张。他一生究竟作了多少画作,没有也无法统计。

     ———父亲的手,是一双勤劳的手。

    “色彩就是力量”,父亲如是说。

    对祖国、人民深情的爱,对黑暗、反动势力的恨,是父亲画作创作的永恒主题。父亲曾对我说过,小时候八国联军攻占北京,烧杀抢掠,使他恨之入骨。家人在做面食时,年幼的父亲在一旁将面团捏成一个个大鼻子洋人,放在油锅里炸,炸好后再撕胳膊扯腿吃掉。后来在北京艺专读书时,他多次到圆明园写生,作了千古绝唱《国耻遗恨》。1926年“三一八”大惨案发生,父亲亲身经历、亲眼目睹他的同班同学刘忠贤被杀害。刘忠贤血迹斑斑的遗体被同学们安放在大礼堂,父亲愤而作画《铁狮子胡同》,追悼会上学校将此画悬在礼堂中央,表达正义师生对刘忠贤的哀悼和对反动军阀刽子手的愤慨。

    有恨才有爱。五十年代后,父亲带领学生们走遍祖国山山水水,深入部队、农村、厂矿,画出了《天坛》、《桂林风光》和《初霁曝帆》、《钢都一角》、《黄河远眺》等一批画作,歌颂祖国河山之美和工农兵的火热生活,受到社会的好评。

    1949年,家乡河南大旱,饿殍载道。为给乡梓略尽绵薄,他捐出一百余幅精品画义卖赈灾。次年,为助河南灾民,又苦心作画二百幅。晚年,他将毕生精品画作,一部分捐给养育他的故土河南省,一部分捐给他的第二故乡江苏省。

     ———父亲的手,是一双批判假丑恶、颂扬真善美的手。

    父亲是教授。留学归来,这双手一直拿着粉笔和教鞭,默默耕耘,没有轰轰烈烈,只有平平淡淡。直到九十高龄时,仍带研究生,真是鞠躬尽瘁。一生真可谓桃李满天下。画家吴冠中、朱德群,建筑家陈其宽、修泽兰,以及两院院士吴良镛、前建设部部长戴念慈都是他的门生。

    父亲是艺术家,这双手,油画、国画、水彩画三种画笔齐握。特别在水彩画方面,他不仅是当代最有成就、最具影响的画家,而且,他为中国水彩画奠定了理论基础,他的理论专著《水彩画技法》、《水彩画创作技法》再版十二次,成为国内几代水彩画家学习水彩画的范本,影响教育了几代人,被誉为“中国水彩之父”,还被选为中国水彩画协会名誉主席。1992年他以九十二高龄应邀到台湾举办个人画展,轰动宝岛。台湾美术大师刘延涛先生评论他的画:“亦中亦西亦我,有血有肉有神。”父亲却认为,这些都是过誉了。他说在他之前还有水彩画前贤张聿光先生。晚年父亲曾作一幅国画,画面是一束樱红的萝卜、,静静地躺在草编的篮子中央,背依几棵葱白爽清的大白菜,质朴淡雅,题名为《一生平淡》,他说这是他一生的写照。

    新千年,他执教的东南大学,为酬谢对东大做过重大捐助的台湾中央大学老校友余纪忠先生,想请父亲作画作为最好的礼品。百岁高龄的父亲一宿未眠,精心构思,拄杖作画,画了一幅寓意深刻的《万年青》。画面上用淡墨线描了一只青花瓷瓶,瓶身上一条中国龙在腾飞,瓷瓶里的万年青红果繁硕……他说“青花瓷代表中华民族,青龙表示海峡两岸都是龙的传人,中华民族要像龙一样腾飞,万年青表示祖国永远常青,建设硕果累累……”

    ———父亲的手,是一双智慧的手。

    父亲的一双金手,在冥冥中闪光……

李 蕾
    转载《文汇报》2003.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