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友通讯》

情系松林坡

发布时间:2009年11月17日来源:浏览次数:1218

    抗战期间,中央大学西迁重庆,在沙坪坝松林坡复校上课。我一九四五年毕业后,离开松林坡,已整整五十一年了。我在那里,度过了整整三个年头,那里的翠绿松柏,那里的滔滔江水,那里的石板小路,那里的环坡大道,都记忆犹新,永远难忘。
                  遍坡皆翠松
  松林坡是以松得名,可见其松之盛了。进入学校大门,走向环坡大道,举目上看,葱葱郁郁,遍坡皆松。整个山坡,整个校舍,完全笼罩在松的树荫下,碧绿一片,苍翠欲滴。
  松林坡的松,是以多取胜。在环坡大道旁,在石阶路边,在羊肠小道两侧,或是在宿舍的四周,无处不是长满了参差不齐的松。松林坡的松,有疏有密,有粗有细,高矮不一,不加任何修饰,任其自然发展,自由竞争,欣欣向荣,一派野气,充分表现了大自然的巨大活力,展现其独特的自然景观。
  每当夜阑人静,同学大都进入梦乡时,我静静地躺在床上,细细地听去,能听到瑟瑟的江风,呼啸的松涛,这会使身在异乡的游子,倍感凄凉,思乡之情油然而生。
                最浓最厚的雾
  重庆是有名的雾城,松林坡在重庆郊区,和重庆一样,有最浓最厚的雾。每年从十月开始,到第二年五月,雾期长达八个月之久,而且天天有雾。每天上午,整个松林坡都在厚厚的浓雾笼罩下,直到十一时,十二时,甚至延迟到下午,雾才慢慢地散去,太阳才有气无力地从雾里爬出来。
  早饭后,松林坡浸沉在白茫茫的浓雾里,看不清教室,只能朦胧地看见脚下的石阶,石阶是湿湿的、滑滑的。我们就是在这潮湿的石板路上来往穿梭,寻找各自的教室。到了教室,同学们的衣服总是有些潮湿的,头发也凝结着晶莹的水珠。
  松林坡的雾,更有它特殊的防空作用,在雾期,日本鬼子的飞机是不来轰炸的。全校师生过着安静的生活,正常上课。但雾期一过,每年六月到九月,包括两个月的暑假,罪恶的敌机,经常前来轰炸,轰炸的目标,就是松林坡,就是中央大学,弄得全校师生天天跑防空洞,无法上课。一九四一年的夏天,学校许多房屋被炸成一片废墟,不得不翻造整修,以致延期一个多月开学。我那一年是到十一月份才到校报到上课的。
  但从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日本鬼子已自顾不暇,就不常来轰炸了。到一九四二年,我从柏溪搬到松林坡,日本的飞机再也没有来过,这是日寇失败的征兆。
            石板小路与环坡大道
  路筑在山坡上,不是上坡,就是下坡。大都是石板路,也有碎石小道,更有些是同学们任意走出来的蜿蜒小径,总是弯弯曲曲,高低不平。这些石板路都不太宽,迎面来人,都擦身而过。只有进大门口向前走,到环坡大道,拾阶而上,过第一教室、女生宿舍、教务办公室,直抵山巅图书馆,这条石板路宽约两三米,是全校最宽的石板路。走在这些路上,要注意两点:一是注意脚下不要摔倒;二是不能慢步当车,或停留闲谈,这会妨碍他人走路。所以同学们走在这些石板路上,总是急匆匆地奔向预定的目的地。
  环坡大道是用炭碴铺成的,宽约三四米,是松林坡唯一平坦而较宽的大道,是松林坡的主干道。无论你是到教室、到饭厅、到宿舍,还是外出到沙坪坝,都要经过这条大道,它联系着松林坡的所有大小石板路,是松林坡最繁忙的一条大道。
  每天早晨起身后,我往往围绕环坡大道跑上几圈,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驱散一夜的倦意,以振奋精神。在寒冷的冬天,更能驱除寒意,暖和身体,也为一天的紧张学习,做好精神的、身体的准备。
  晚饭后,如果是晴朗的夜晚,皎月当空,松影婆娑,虫声唧唧,微风习习,我喜欢一个人散步到这条大道上,一圈、两圈、甚至四五圈,遇见熟同学,也只点点头,很少谈话,各自沉醉在自己的遐想中。遐想是漫无边际的,想到高兴处,会一个人痴笑起来,若想起沧陷的家乡,想到伤心处,也会暗暗地滴下几滴眼泪。在这里,不知做了多少个美丽的梦,留下了多少个温馨难忘的回忆。
  出学校大门,靠右手,沿嘉陵江岸,走向重庆大学,那是一条有名的鸳鸯路。路面宽敞平坦,沿路两边,是高大的垂杨柳,这些垂杨柳,不仅下垂,树梢还有一些上卷,如妇女刚烫好的一头秀发,我爱称之为“烫发柳”。每年三四月间,大地回春,满树嫩绿,千条万缕,随风飘舞,散发出阵阵芳香。这里浓荫掩蔽,鸟语花香,每当傍晚或夜深,万籁俱寂,对对情侣,或两三友好,徜徉其间,慢步低语,呼吸着新鲜空气,欣赏着当空明月,恍若世外桃园,令人乐而忘返。
              嘉陵江环坡而过
  进学校大门靠左手,近环坡大道处,为中渡口,循石阶而下,通至嘉陵江边。嘉陵江是四川的第二条大河,碧绿清澈的江水,环绕山坡而过。伫立江边,江潮澎湃,浪花四溅,轮船匆匆,帆船点点,水鸟翱翔,白云片片,夏日间有三五同学,击浪江心,时隐时现。纵目远眺,对岸高山峻岭,直插云霄,重重迭迭,雄伟壮丽,锦秀山河,一望无际。好一幅“巴山蜀水”一美图。
  嘉陵江担负着繁忙的交通运输任务,从中渡口乘船逆江而上,行约二三十里,便到对岸的中大柏溪分校。松林坡与柏溪之间,有校船往返,师生有事,大都乘校船来去。但教授去柏溪上课,有的便坐四川独特的交通工具——滑竿——往返,这样更能尽情地欣赏沿途风光。倒也别有风味。从中渡口乘船顺流而下,可到重庆,学校许多重要物资,都是从这里上岸运到学校的。记得我曾轮流到担任伙食团委员,伙食团购买“平价米”和煤炭,便是从这里乘船去重庆购买的。松林坡又紧靠成渝公路,故水路陆路交通都很方便。这也是罗家伦校长决定把学校迁到松林坡的主要原因之一。
  嘉陵江的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它灌溉着两岸的良田沃土,养活着千百万黎民。松林坡上的用水,完全取自大江,是用抽水机日夜不停地将水送上山坡,再送到厨房、送到老虎灶、送到各个盥洗室,供全校师生使用。饮水思源,凡是在松林坡学习过的同学,永远也不会忘记美丽富饶的嘉陵江赐给我们的恩惠。
              泥墙陋室育英才
  一九三七年九月下旬,中大获准迁校重庆,当即在沙坪坝松林坡动工建造校舍,以备即将开学之用。但当时没有钢筋,没有水泥,要在极短的时间里,赶建一所能容纳一千多人的大学校校本部,谈何容易。只有就地取材,因陋就简,用毛竹支架,糊上泥巴,盖上瓦片,建成最简易的平房。不论是教室、办公室、学生宿舍、还是教授住宅,都是清一色的这种简易平房。在一千多工人的辛苦劳动下,共同努力,居然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神话般地建造竣工,到十一月上旬,便开学上课了。
  战时的中大, 是中大的鼎盛时期,名师云集:如中文系的汪辟疆、胡小石;历史系的顾颉刚、沈刚伯;哲学系的宗白华、方东美;外文系的楼光来、范存忠;美术系的徐悲鸿,教育系的常导直,心理系的艾伟等,他们大都是部聘教授。就是这些专家学者,不怕艰苦,在泥墙陋室里,用他们的聪明才智,渊博学问,呕心沥血,教育着中华学子,正是这批专家学者,塑造了坚强诚朴的校风。
  抗战期间,中大在全国各地招生,考取的学生,大都是来自全国各著名中学中的最优秀的学生。甚至有的同学,抱着非中大不读的愿望。如法律系有位同学,连续三年报考中大,才被考取。就是这些有抱负、有见识、有特长的学子,在泥墙陋室里,在第一流的专家学者教育下,切磋琢磨,相互砥砺,埋头苦读,以备将来报效祖国,建设中华。事实证明,后来这批学子,不论在大陆、在台湾,还是在世界各地,都是佼佼者,对国家、对社会、对这个世界,都有很大的贡献。
  在这简陋的泥墙平房里,教授有鸿儒,学子多英才,又“何陋之有?”
长忆松林坡
  离开松林坡,已有半个世纪了。在那里,我度过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在那里,有我敬爱的老师,有我年轻时的朋友,那里的松,那里的雾,那里的巴山蜀水,一草一木,都使我魂萦梦牵,难以忘怀。
  长相忆,最忆松林坡。
                      (1996年载于《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