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友通讯》

“生怕一个垂危者的生命从我手中滑落”

发布时间:2008年09月24日来源:浏览次数:889

“生怕一个垂危者的生命从我手中滑落”

——对话赴川救治重伤者的著名危重病医学专家邱海波

 

  邱海波,东南大学附属中大医院危重病医学科 (ICU)主任,全国著名危重病医学专家。2003SARS疫情暴发,2005年四川出现猪链球菌感染疫情,今年 4月安徽江苏等地发生手足口病,近几年,每遇这些重大疫情或灾情,邱海波都冲在抢救危重病人的第一线。汶川特大地震发生后,众多病情危重的伤者亟待救治,四川省抗震救灾指挥部18日发来求援信,请求邱海波赴川支援。

   接到求援信的次日,邱海波飞抵成都,当晚从机场直接进入四川省人民医院,负责该院ICU病区病人的抢救,并成功地让一位位危重病人一次又一次脱离险境。

   从19日晚起,记者试图采访邱海波,“马上要去查房”、“正在讨论病情”、手机通了没人接……经过无数次这样断断续续的联系,到昨天凌晨1点,在他刚从病区回到住地之后,终于完成了对他的采访。

   记者:汶川大地震灾区现场救援基本结束后,大家最关心受伤群众、尤其是重伤者的救治情况。您所在的四川省人民医院ICU的病人情况怎样?

   邱海波:病区的12位重伤者,都是地震后3天左右、比较早的被救援人员送来的幸存者。年龄最小的只有8岁,最长的80岁,有5个出现肾衰,7个已经做了截肢手术。

   有一对十来岁的姐弟俩,地震中被严重砸伤,截肢后都住在ICU20日上午我查房时,发现姐姐出现呼吸衰竭、高烧等症状,随时有生命危险。相关因素一一排除后,诊断是肌肉坏死产生的毒素危及她的生命,我们很快做了对症治疗,这孩子的情况现在比较乐观。这些重伤病人不同程度出现挤压综合征、创伤性休克、器官功能衰竭,以及受伤创面较大引发的继发性感染等严重病症,必须尽一切可能对症处置,挽救他们的生命。

   让我们感到欣慰的是,为了缓解四川当地医院的压力,卫生部已经将很多需要持续治疗的灾区伤员转到广州、昆明、西安等城市,江苏、南京的大医院也都接到了接收灾区病人的任务,可以确保病人下一步得到更好的治疗。

   记者:您到四川的这些天,当地余震不断,很多南京市民关心您的安全和工作生活情况。

   邱海波:到成都的第一个晚上,就发现这里安静得不像我所熟悉的成都了。

   尤其在病房,看到那些十来岁的孩子失去了胳膊、失去了腿,有的还可能需要再次截肢,感到心的刺痛是从未有过的。我自己也时常处在一种不由自主的不安和焦虑中,找不到平时在自己的病房查看病人时那种的平静。

       21日中午,有个30岁的女伤员做了截肢手术,半小时后突然心跳停了,送到ICU时,心跳、血压都没了。我将所有可能性都考虑到了,最后判断由于肢体多处擦伤,血管中形成的血栓脱落,造成病人心脏梗塞。针对病情上了最强的抢救措施,到傍晚,血压稳住了,到夜里11点多,病人神志慢慢清醒了。那个判断、处置的过程,真的惊心动魄。病人过来后,我就像经历了一次冰火两重天。

   这种焦虑也逼着我每一个判断和医嘱下去,都一刻不离开地守在病人床边,必须要看到好的结果才能放心。

   记者:汶川大地震发生以来,很多人都处在一种矛盾中:看到灾区群众情状,特别为他们悲伤,这种心里压力已经难以承受,但又忍不住密切关注着媒体的报道和信息。时时面对从废墟中被救出但命悬一线的病人,您会有类似的矛盾心态吗?

   邱海波:来成都前,我也天天在家看电视,关注灾情,那么多人埋在废墟下,特别揪心,就希望立即去为他们做些什么。那段时间,不能到现场帮助病人,已经成了一种精神折磨。到了这里后,每天在病房查看危重病人,发现自己可以做的很多,这时反倒不会去想那些。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保住这些危重病人的生命,尽一切可能让他们活下来!

   记者:这些年,您屡次在遭遇重大疫情灾情时临危授命。此次紧急赴川,和以前接受任务有不一样的感受吗?

   邱海波:面对危重病人,不管什么类型,ICU医生的职责都是一样的。但这次唯一不同的是,对震灾伤者的救治其实是一次生命的接力。

   我现在救治的病人,都是救援人员、武警战士冒着生命危险从废墟中挖出来的。对幸存者的抢救就像接力棒一样,现场救援人员把病人交给医务人员,由骨科、胸外科等经过积极治疗,危重的病人再交到我们这里,而此刻接力棒的份量也越来越重。这些幸存者身上寄托着太多人的希望,家属、救援者、相关医生、还有关心他们的许许多多素不相识的人们。

   我时时感到,这份生的希望就在我的肩上,生怕一条已经在震灾中历经磨难的生命从自己的手中滑落。

   记者:3岁多的娃娃躺在担架上给救自己的解放军叔叔敬礼,小伙子刚被从废墟中救出就跟救援人员开起想喝可乐的玩笑。这些来自灾区的画面感动了无数人。大灾之后的四川同行和伤员给您留下怎样的印象?

   邱海波:很多灾区的重伤孩子真的非常坚强,非常懂事。前面说到的那个姐姐,是都江堰一所中学的初三学生,还是个班长。截肢后,情绪特别低落、沮丧,绝望一直写在她的脸上。但呼吸机摘下后,她第一句话就对我们说:“谢谢!

   目前在四川救治病人的医生护士来自全国各地。每次余震发生,其他病区可以将病人转到大楼外的临时病房中,而ICU的病人必须依赖很多仪器,他们无法离开病房,这时,所有医生和护士都跟病人待在一起,没有一个人提出离开。

   记者:这场巨大灾难给灾区群众造成难以弥合的心理重创,眼下很多专业人员和志愿者在灾区开展心理援助工作。您接触的都是危重病人,他们需要怎样的心理援助?

   邱海波:危重病人也需要得到专业心理治疗的支持,鼓励他们尽快走出阴影,重树生活的信心。

   让人担心的是,心理援助不是暂时的,应该是一个长期的过程,需要社会承担起这个责任。这几天,看着那些病情有所好转的孩子,我却一点轻松不起来,等到他们能下病床了,会发现自己不再能走路,无法双手拿起书本,日常生活都有了很多障碍的时候,他们的心理会面临更大的困难。这时候,短时间的心理干预可能会显得苍白。相对于度过眼下的应急期,今后让他们有尊严地融入社会、有尊严地生活的任务更艰巨,更漫长。

      记者:有人说,这次震灾让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深深体会到,应该懂得敬畏自然,珍惜生命。

   邱海波:是的。噪杂的现实和太多物化的东西,将不少人内心对生命的珍惜掩盖了。汶川特大地震这场人类灾难,让人们骤然间意识到生命其实如此脆弱。

      人们可能觉得ICU医生是心特别“硬”的一类,就是这样“硬”,我也对自然灾害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不知道它会带走什么。但愿经历过这场劫难,更多的人真正开始懂得珍惜生命,珍惜平安生活的每一天。

 

医者·大爱

   焦虑、不安、揪心——第一次从一向显得从容淡定的邱海波口中听到这些词汇。尽管在危重病人救治中身经百战,他此刻却经历着和普遍人一样的内心折磨,因为从未遇到过的复杂病症,因为令人触目惊心的重创伤口,更因为肩负抢救灾区群众生命的责任。因为这份责任,每次余震疏散的时候,他和ICU其他医务人员一起,始终守在病人身边,根本来不及想自己其实也身处危境;遇到再棘手的难题,也不曾有过一丝灰心,总能从困境中为伤者寻得一线希望。

  “我的一份坚持,可能拉回一个病人,可能让一个孩子避免再次截肢。”邱海波对每一位危重伤者绝不放弃的坚持,让人清晰地体会到医者的大爱和智慧仁心。

2008.5.23《南京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