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友通讯》

庆百岁 忆恩师

发布时间:2009年11月16日来源:浏览次数:1102

    今年是东南大学成立一百周年,建筑工程系成立七十四周年纪念,光阴荏苒,潮起潮落,一个世纪过去了,陈年往事,过眼云烟,时而清晰,时而朦胧,然而几位作古尊师,其音容笑貌,则不曾被岁月所消损,其谆谆教诲,亦经年累月铭记于心。
    回忆过往,我的家庭,我的一生都与东南大学息息相关,至今有八十余年渊源关系。
    先父刘伯明,一九一五年任南京高等师范教授兼文史地主任及训育主任,自东大成立后,任哲学教授,文理科主任兼校长办公室主任,校长不在时代理校长职务。却不幸于一九二三年染脑膜炎症,医治无效英年早逝。由于先父任职东大,我四岁时亦入学东大师范学院附小的幼稚园,每日随先父入园学习,时值“五四”之后,“劳工神圣,小朋友要做工……”成为我们每日必唱之歌,这也是我与东大始建关系之时,说起来亦是八十年前旧事一桩了。
    记得那时,家中往来之人也多是东大的教授们,有陶行知,竺可桢,罗性真,过探先,陈鹤琴诸君,均为一代睿智哲人,饱学之士。陶行知伯父不但与先父是金陵大学同学,又与先母刘芬资同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同学,故此往来颇为密切,曾有一次先母问他的名字到底是“知行”还是“行知”?却原来他原名“知行”,乃“知难行易”之义也,后来在实践中逐步认识到“行难知易”,则更名为“行知”耳,后来著名的晓庄师范则是由他一手创建。
    至一九三六年,我有幸免考进了中央大学建筑系,免考的原因是东大校方为纪念先父的业绩,特准我兄妹三人免试入学,条件是中学与全国会考成绩均在中上。内子龙希玉亦曾在东大附小念书,也于同年考进建筑系。我俩同时毕业,之后结婚,又同在中大(后改名南大,南工)任教,离校后均被授予东大建筑系荣誉教授。而今牵手六十余载矣。一九六〇年大女儿也考进南工建筑系,此是后话了。
    东大建筑系始于一九二七年,是我国成立最早的建筑系。七十余年来,它的师资教学质量,毕业生素质等均在国内享有盛誉。当年入学后我才知道,考进建筑系很不容易,大约每报考十八人才录取一人,被录取的自然是中学中的精英之辈了。再经过一、二年级的筛选,淘汰,到我们毕业时,已由我们最初考进的十八人,仅剩五人了(其中亦有因抗战而未能抵达后方而缀学者)。那时,一年级是一大关,大半不合格的学生是在这时被“一振出局”的。除数理外,主要课程是《建筑初步》,课本是英文版《Architectural Vignola》,一本关于希腊,罗马柱式的教科书。教师是谭垣教授,张镛森先生担任助教,把关的当然是谭先生,他不满意的学生大多是在这时被淘汰的。
    谭先生一九二九年毕业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一九三一年起任中央大学建筑系教授,是建筑界元老之一。之前,建筑系课程设置较偏重工程技术。自谭师任教后,引进了巴黎艺术学院(Ecoledes BeaxARTS)的宾夕法尼亚大学教学法,着重建筑的比例,陪衬,尺度及细部处理等美学修养及渲染技巧,不言而喻,这一改变着实提高了我系的建筑设计水平。
    记得我们的一年级始即用此法训练,正式图纸必先裱在约80cm×120cm的大图板上,然后细微地将预先画在描图纸上的建筑细部复制到图纸上,最后用水墨层层渲染。谭师满口英文夹着上海话我们委实不大听得懂那些专门名词,术语之类,幸有张先生用他那苏州国语解释示范,方能按图索骥。到了规定交图的那天,谭师走进教室一言不发,只是用他那粗黑的6B铅笔在每人的图纸上写上一个大大的“LATE”即迟交?选我们面面相虚,大惑不解。原来应将图纸用锋利的裁纸刀仔细裁下,送交办公室,作业才算最后完成。我们忽略了这一环节,结果每人成绩被扣一等(共三等),自然无人拿到一等。经过这一“下马威”,大家对谭师不免畏惧三分,但也正是这一着,使我们在以后的学习工作中,从不推迟完成图纸,时刻不忘把“一丝不苟”摆在首位。
    他常说:“设计前要仔细研究建筑的环境、功能,要有Parti(主旨),要有Inspiration(灵感),Parti不能随便更改。
    “整个主面要比例匀称,门窗很重要,不是在立面上开Punching holes(开洞)。
    “要仔细研究地形,地很值钱,不能浪费,你浪费了,Owner(业主)就不要你设计,你就没有了Job(工作)。
    “Monumental(纪念性)建筑最难设计,建筑的Character(性名)也最重要,不能把住宅设计成博物馆。
    他挚爱流行于二十至三十年代的新古典主义,而对于“文艺复兴”,“巴洛克风格”,自然也要求我们熟悉。
    谭师还擅长水墨渲染,有时还加淡彩,且不吝示范,以上种种言传身教,使我们得益匪浅。
    谭师不仅治学严谨,且为人豁达,不趋权贵。在我们四年级时,设计指导教师兼系主任刘福泰教授突然辞职,谭师虽正教二,三年级的设计课,也只好勉为代课。时物价飞涨,教授生活清苦,为了生计谭师又去重庆大学建筑系兼课,身兼数职,实难分身。我当时任系同学会会长,与谭师接触较多,同学们推举多去征询谭师是否有意兼任系主任并有无解决四年级教授缺职的办法。谭师毫不犹豫地推辞,表示自己不是做系主任的人才,没这个本事,并推荐鲍鼎教授为系主任,至于四年级教授,则建议请哈雄先生担任。我将他的这些建议向当时工学院院长卢孝侯教授反映后,即蒙首肯。试想,系主任职位常是许多人梦寐以求,奋力争取的职位,谭师众望所归,本可当仁不让,然而他却断然回绝,举贤他人,怎不令人肃然起敬!
    然而,谭师又并非那种不苟言笑,使人望而生畏的学者,接触多了,我们逐渐感受到他那在严峻外表下的和蔼可亲,同班同学龙希玉(一九四二年与我结婚),体质素来赢弱,四年级时同一寝室女生惨遭枪杀,她因目睹惨案发生,夜不能寐,严重失眠。谭师知道后,主动在他家附近歌乐山青年会租房一间,又安排在附近一家搭伙,自己更不辞辛苦去青年会为希玉改图,使她迅速地恢复了健康,没有贻误学业,古道热肠,令我至今不忘!
    中大四年,我们除受教于谭师外,另有鲍鼎教授,黄家骅教授等。
    鲍先生,字祝遐,毕业于美国伊利诺州立大学建筑系,一九三三年受聘中大,教授中、西建筑史,中、西营造法及中国建筑设计。那时的教师不象现在,教中建史的不教西建史,教营造法的不教设计,分工颇细。我自觉受益最多的是营造法与西建史,这两门课的教材,一是美国H.Sleeper编著的《Architectural Graphic Stan-dards》,另一本是B.Fletcher所著的世界建筑史,前者完全是美国工程的做法,本以为在实际工作中不会有什么用,不料在后来的实践中清楚地认识到尽管中美建材,尺寸等不尽相同,但基本原理是不变的,所学书中理论,一样可以灵活运用于中国的建筑设计之中,一九四六年我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建筑研究院时,有两门课恰恰正是H.Sleeper教授教的。我告诉他,我在中国就已经用了他的著作为课本,并说了我的经验,他听了深感意外与高兴,并说主要是学习构造的原则,至于材料尺寸等是可以变换的。
    至于西建史,介于当时条件所限,缺乏形象教学,讲解比较困难,易流于抽象,鲍师不时会在黑板上用粉笔画些建筑物或细部有助于我们直观了解,有次他画了哥特式的巴黎圣母院,其比例之准确,细部之精致,使我们惊叹不已,久久不忍从黑板上擦去,鲍师讲授的西建史,使我学习到如何用建筑的语言,符号来表达设计思想,对我后来的学习与工作帮助极大。
    关于建筑师的道德规范与法令课程,则是由黄家骅教授执鞭,他严肃认真的态度与课程的内容相得益彰,颇令人印象深刻。
    几位恩师在校时为我良师,毕业后我与希玉仍常去拜望,请教,成为亦师亦友的忘年之交。
前尘滚滚,往事如烟,六十多年过去了,老师们及不少同学均已先后作古,前述去光片羽,远不能拼画出恩师们的全部,然而他们严谨治学、诲人不倦的风范,清高自重、淡泊名利的品性,正是我在东大长达三十六年的教学生涯中亟力仿效的做人、做学问之处。
    建校百年,从南京、东南到中大、南工又到东南,唤醒了我尘封已久的旧情怀想,魂牵梦系的古老校园又历历如在目前,看到老师们的恩泽如春暮落英,朵朵化做肥沃的春泥,孕育着东大建筑系一代又一代的学子,我虽身居异国,垂垂老矣,也倍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