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柏 溪
1945年,我从湖南私立福湘女中毕业。与三位班友冒冒失失地战胜困难,来到了重庆,幼稚无知的我毫不迟疑地在中央大学的报名单上填写了六个化工系。
真是万幸,我们四人都考取了。这里的一切都非常新鲜。地方大,到处是男女同学。与我们同桌吃饭的男同学热心帮助我们解决盛不到饭的困难。有各种欢迎会、同乡会和同学会。有时他们还将这种小型会安排在茶馆里。我也去过两次。里面安静、舒服、清洁,喝着清茶开会,大家说说笑笑,没有人感觉有不妥当的地方。这时有教授们给我们上课,他们知识渊博,我就自然地感受到学海无边。我喜欢倪则埙教授和史宣教授的课。倪先生常用英文讲化学课,而史先生的投影几何并不那样让学生头痛。柏溪的校舍也和我的中学一样,是迁来的,是临时修建的。我在湘西六年,也过惯了艰苦、简单的生活,很能适应。但是一些新问题却是从未想到的:我这班有一百多人,却只有五名女生。上课时我抡不到前面的位置。高度近视的我站在后面看不清老师的板书。我对机械制图很生疏,平时连一颗螺丝钉都未曾观察过。五个下午都安排实验,常常不能按时完成。晚自习时间不够用,回到寝室还得开夜车。
一天,倪则埙教授把我叫到他家里,像慈父一样细细询问我的情况。然后他叙述化学工业的概况,并一一列举化工毕业生可能担任的一些工作,而这些工作一般都不适合女性。然后他说:“你可以学艺术呀!”我说我虽喜欢音乐,但无这方面的才能。他听说我的英文还可以,我不好说什么,内心很受感动。倪教授仅教我这班就有这么多学生,怎么知道一个毫不起眼的女生的困难与苦闷!怎么还这样关怀並这样深人细緻地进行思想教育!他的时间多么珍贵呀!
去年当我阅读《名师传略续篇》有关倪教授的介绍:“先生对学生既严格要求,又和蔼可亲,特别对渝陷区的学生之关心更是无微不至。”难道他老还知道我的家乡湖南邵东县也被日本鬼子占领了吗?先生对学生的这种关怀厚爱怎么不让我刻骨铭心。
放假后,我回到长沙看望我近年来患重病的大伯,当他知道我学的专业是化工系,並未为将来从事教育事业作准备时,他长叹一声说:“今后找老师恐怕会要像抓壮丁一样难了。”我十分难过,我怎么能让这位担任二十几年校长的老教育家失望呢?
二 南 京
1946年中央大学迁回南京,我下决心要扭转在柏溪的被动局面,下决心转系。回想起我在中学时其实最喜欢英文。几位老师都是美国人。她们都不大会讲中国话。我们初中用直接法教材,高中则读“The Tale of Two Cities”之类的教材。她们不讲语法,初一起就用英语课堂对话。课内还学一些英文歌,非常生动活泼。我还自发地看点课外读物。我为什么不选择英文专业呢?我到达南京后,就经别人指点,鼓起勇气去找系主任范存忠教授。范师十分平易近人。他了解我的情况后,就叫我读英文报纸上的一段文章。我读完后,他便写一张便条,叫我去注册处备案登记。我想不到会如此顺利,喜欢得跳起来,太幸运啦!读外文系要求自费。我因经济困难,就申请师范生待遇,每年要选修三门师院的课程。
外文系名师众多,都是学贯中西,高风亮节的大师。教我们英诗选读和小说选读的是俞大絪教授。楼光来教授则是研究莎士比亚的权威,由他老讲授这门课,多么难得!可惜只开了一个学期。但我和同学们曾多次去拜访,聆听他老钻研学问和为人处世的教诲。系主任范师则多年亲授英文作文和中译英课程,将研究与习作、理论与实践紧密结合。大师还特别耐心,因材施教。个个学生受益。我选修法文三年,三年级时,学生只有我一人,也由著名法文翻译家徐仲年教授亲自传授,甚至连课本都是赠送的。还有丁乃通教授教散文选读等。就连没有给我们开课的名师郭斌和教授,我们也常见他眼微呈红,同学告诉我说这是他经常熬夜、钻研学问所致。他是学贯中西、文通今古的人物,我们见到他就自然肃然起敬。他们都是弟子们学习的典范。那时我的英语语音学却是师院的张士一教授讲授的。他也是著名的英语教育家,严格要求学生,上课要带小镜子,口型要完全合格,反复练准才行。总之,外语系的学习是既紧张而又愉快的。我还可在课余打一下排球,在晚饭后去鸡鸣寺散步,或去欣赏交响音乐,还可以在周末参加合唱团练习。
1948年,我们到四牌楼来了。我很少参加活动,坐图书馆较多。不知不觉地很多同学都不见了,可能都回家了,这时,我才知道火车票很难买到。幸好有位亲戚为我买到了船票,就再转坐汽车回到老家。在农村住了三个星期,索然无味,猛然觉醒,我回家脱离集体有什么意思?我要回学校。于是我克服了重重困难,一人回到学校。这时南京有些异常,有些紧张。有时同学在宿舍或在外面无故被人抓走,有时传说有坏人要攻女生宿舍。有好几晚我们女生都被安排住在男生宿舍。男同学真不错,他们晚上在宿舍外站岗放哨,保护我们。后来国民党军队逃走,男同学就将枪背了回来,神气活现地持枪护校。49年4月23日晚,我和几个同学在宿舍里,隐隐地听到远方的炮声。听说有些女同学怕得躲在床下,我们几人却很镇静。艺术系游龙姑走了进来,问我们是否有毛泽东的照片。我们都未曾见过他的相片。龙姑告诉我们:第二天就可以到街上看到解放军。第二天一清早我们几人就出去,果真看到街道两旁秩序井然地坐着解放军。他们虽然疲惫,但都和善。我们也走到总统府,看到门口已有解放军站岗,他们让我们进去。总统府上空红旗飘扬,里面满地狼藉。我们好高兴呀!新课题已摆在我们面前:如何迎接新时代?
我在中央大学求学整整五年,桕溪、丁家桥、成贤街都是我六十多年魂牵梦萦的地方。一直到1994年中学班友、中大校友邦瑾约我故地重游,我才再到南京。外文系好友曹丽隆带我仔仔细细、恭恭敬敬重温旧梦。我们拜访了罗马式建筑雄伟的大礼堂和人类智慧宝库图书馆。历史见证六朝松仍巍然挺立。大师们传道、授业、解惑的一栋栋大楼仍默默地站在那里。可是我们敬爱的恩师呢?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不能让我忘怀。最后我和曹丽隆去找我们住过三、四年的七舍即女生宿舍,可是不见了,连男生宿舍也拆掉五栋,只剩下五舍孤零零站在那儿。人去楼空呀!是新旧交替嘛!外文系班友姚永彩听说我来,也热情接待我在她家住了一个星期。我们读书时,她是地下党员,对我很关怀。南京解放后,我们曾一道参加修长江大堤的劳动以及疏散苏北难民的工作等。毕业前,她曾建议我去一些单位工作。可我思家心切,想回家乡。我写了一信给大伯,沅陵贞德女中急需英文教师,马上就寄来旅费,我终于回湖南啦,终于园了大伯对我的期望,献身教育事业一辈子。可是我远离了我难以忘怀的母校——我心目中人间真善美的天堂!感谢编纂三巨册《南雍骊珠名师传略》的南京校友会为名师们立了丰碑,我们外语系也幸有资深的章学清等校友用翔实的资料、美妙的诗词为我们的恩师们立传。我自己只有惭愧的份儿,无以回报母校。我写下这点滴的回忆,尚请大家指教。
(中大外文系38级 蒋慎言)